姜海晏反手拿剑,上前蹲下身子,欲要将蒋相种的头颅重新拾来包好。
顾盼忽地回过神,手里长枪一出,直朝姜海晏刺去。
那枪杆颇长,此时完全可以将姜海晏的所有去路封住。何况姜海晏虽有警惕,却因俯身包裹头颅,已来不及出剑格挡,一时抱着头颅,怔怔定住。
枪尖刺到姜海晏面前,终究未有刺下去。
姜海晏见顾盼面露挣扎,定是还想为蒋相种报仇,却又不忍下手,便道:“杀父之仇,自是不共戴天,顾三当家,希望你能理解这点。”
顾盼素知蒋相种落草为寇的这些年,残暴无道,杀了不少无辜的人,有人来寻仇,亦非不可能。心里挣扎了许久,终于缓缓将枪移开,重重叹了口气。
“多谢!”姜海晏心里一松,连忙将头颅背回背上。
顾盼冷道:“你既已杀了他,又回来做什么?”
姜海晏想起来由,道:“我来寻个人!”
一面说着,他已绕开顾盼,往聚贤堂后院走去。
聚贤堂后院有好几进院落,第一进经过张焕的手下大闹一场,随处都是瓦砾与尸体,已变得不成模样。
姜海晏循着之前避难时穿过的屋子,见到了蒋相种的独子。
张焕挟持他时,蒋相种便已决议将他杀死,其后听到蒙古人攻上来的的讯息,蒋相种亦未再管顾他,尽是完全将他抛弃不顾了。
此时的他趴在地上,已然成了一具尸体。
不知是谁,在他背后捅了一刀……
姜海晏微微一愣,无暇细想,一面大喊道:“狗子!”一面匆匆忙忙,穿行于各处院落。
不一会,他便听到了狗子的回应。
昨日姜海晏教狗子在今日藏起身来、听到任何声响都不要回应,狗子果然照他吩咐,躲藏起来,哪怕聚贤堂几乎闹了个天翻地覆,他都不曾出面。
这时听到了姜海晏的呼唤,他才利落现身。
姜海晏上前一把将他抱起,道:“我带你离开,你愿不愿意?”
他说这话,与其说是征询狗子的意见,不如说是告诉狗子一声。
狗子知他对自己无害,早已没了戒心,这时只问道:“去哪里?”
姜海晏一怔,要去哪,他尚未清楚。
蒋相种将一批批的孩童卖往郢州,不管里面有没有陆河清,或是其他侥幸余生的姜家寨孩童,他都是要去一趟郢州、打探个清楚的。
只是带着个小孩去,未免有些束手束脚……
当下不好将狗子丢在此地,他只道:“先下山再说。”
说时,顾盼忽又闯了进来,看着姜海晏怀抱狗子,便问道:“你冒险回来,是刻意为了带走他?”
顾盼乃是险马岭三当家,自然是认得狗子的。
他却不知这狗子身上有何特殊之处,竟让姜海晏刻意折回搭救。
姜海晏点头道:“不错。”
“为何?”
姜海晏愣了一愣,说道:“那日我初见他时,他正被蒋相种的独子欺辱。见那情景,我回想自己背蒋相种害得家破人亡后,也曾受人欺辱,心下怜惜,故此想带他离去。”
顾盼点了点头,不再多话,只道:“东边失守啦,你快走吧。”
东边即是叔平堂。
顾盼到聚贤堂来,倒不是他舍下手里的弟兄独自逃生。当时他带着部下,借助险峻的地势,苦苦阻击蒙古兵。
但毕竟他的部下如今只剩有数十人,蒙古兵却似江水一般,无穷无尽,根本无法抵御太久。
他派人去往聚贤堂搬救兵,可那人却是一去不返,始终没有音讯传回。
顾盼迫于情形,只得吩咐手下人借助地势的优势,奋力坚持,自己则亲自赶来聚贤堂、质问蒋相种为何不派兵搭救。
哪知他刚到堂外,只见得满地尸首,情知不妙,急忙冲进大堂,四下搜寻,已无活人踪迹。
姜海晏赶来时,顾盼正要出门。
顾盼还道是蒙古鞑子追来,这才出枪刺了一下。
待姜海晏进后院寻人去了,顾盼本欲返回叔平堂,带着部下一同撤离,走出大堂还未多远,忽见得叔平堂方向浓烟滚滚,显然已经失守,被蒙古人占了,这便进后院,通知姜海晏一声。
姜海晏道:“咱们这就走吧!”
虽然险马岭中间,还住着、关押着不少女子妇人,但她们个个手无缚鸡之力,行动又不便利,自是无法从悬崖下山的。
此时去搭救她们,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赔上,姜海晏只能置之不顾。
他正要带着狗子离去,忽见顾盼并无动身的打算,奇道:“顾三当家,你要留下来么?”
顾盼义正词严道:“我的弟兄们都已经死啦,我自个跑了,又算怎么一回事?我返回此处,只是想告知你一声。鞑子就快攻过来啦,你带着这个孩子,速速离开罢!”
姜海晏惊道:“那你留下来,又有何用?”
顾盼道:“一死而已。大丈夫战死沙场,本就不是坏事。昔年来兴国举城投降时,我便该当战死报国的,能够活到今日,已是苟且,不如一战而死,既报国家,又报兄弟!”
姜海晏心一沉,情知顾盼既已有了赴死的打算,便很难再说服。
他与顾盼本只是萍水相逢,并无深交,即便眼睁睁看着顾盼赴死,亦无不可。只是顾盼青眼待他,姜海晏心中欢喜,不愿他就此身亡,便凝神细想,措辞劝说道:“顾三当家,你本是一个与蒙古人不死不休的人,是也不是?”
顾盼不解其意,道:“是。”
姜海晏又问:“常大侠亦是对蒙古人恨之入骨,是也不是?”
“是。”
姜海晏道:“那你道常大侠为何不上险马岭来、与你们合力对抗蒙古人?”
顾盼蹙眉一想,“是……因为我等是绿林草莽,他自是不愿与我们为伍的。”
姜海晏摇头道:“非也。他之所以不来,非是因你们是土匪身份,而是他情知即便身在险马岭,能做的事情,也屈指可数。至少据我这几日上险马岭以来的了解,蒋相种胸无大志,只想保有自己在险马岭的势力与地位、无意与蒙古人死磕到底;石崇武一介流民,又只盼着大酒大肉、大富大贵而已,甚至若有机会,他二人定会叛归蒙古,绝不犹豫。与这样的人在一块,怎么可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呢?常大侠不上险马岭的原由,想必在此。我猜,自你上山这些年,纵是有心想劫掠蒙古人、干出一番大事业,也处处收到此二人的制约,一样过得十分不如意罢?”
顾盼自率部上山以后,始有发觉——当年那个宁愿落草为寇也不巴结蒙古的蒋相种,其实骨子里并无对抗蒙古的决心。
——他只是虚有其表罢了。
这倒罢了。
每每自己有争对蒙古人的行动,往往还会受到那二人掣肘,果如姜海晏所言。
当下听了这席话,顾盼大有所感,只是不语。